仓修良教授访谈录
怀 远
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地方志学会常务理事仓修良先
生,对中国史学史研究有年,著述甚丰,涉及史学史、方志学、谱牒等各个方面,主要著作
有:《中国古代史学史》、《章学诚和文史通义》、《章学诚评传》、《方志学通论》、《文史通义新
编》、《爝火录》,主编有《中国史学名著评介》、《史记辞典》、《汉书辞典》等。最近,山东教
育出版社又将他所写论文选录六十余篇,编为《史家·史籍·史学》出版。笔者特就有关问
题对他作了专题访问。
问:几十年来,您坚持中国史学史研究,涉及的面相当广泛,对章学诚更情有独锺,出
了不少成果。是否可以着重谈谈这方面情况?
答:我对章学诚的研究,几乎持续了40年之久。从研究史学史以后,就一直以他为主轴
而向外辐射,因为他不仅是位杰出的史学评论家,而且是我国方志学的奠基人,他对文学、
哲学、校雠学、谱学等方面亦多有建树。在我国封建社会里,他的史学理论与刘知几齐名,
但是他一生非常坎坷,死后又一直被人所冷落,使我很同情;他的品德非常高尚,使我很敬
佩;他的治学精神非常认真,使我很感动;他的敬业精神和学术贡献,又使我非常推崇。他
的一生“不作违心之论”,“生平为此‘不欺’二字,差可信于师友间也”。41岁方才考取进
士,9年后的冬天,“已垂得知县”,又决计舍去。若从生活考虑,一个知县养家活口自不成
问题,然而一旦做了县官,自己所好之文史校雠将如何处置?经过比较,最后还是弃了县官之
位,以继续自己的文史校雠之业。仅此两点,今天能有多少人可以做到?由于他所从事的是文
史校雠之业,因而养成了他好辩的习惯,当然也就得罪了许多人,以至死后也得不到公正的
评论。直到新中国建立后,这种情况也未得到改变。诚如美国斯坦福大学教授倪德卫在他所
著《章学诚的一生与思想》一书中的批评:“他们有的只是认识到章学诚学识的一部分,有的
甚至误解。章氏一直没有被很好的理解,对大多数人而言,章氏只有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不
是一个需要研究的思想家。”这个批评,值得我们很好地思考。有人说章学诚在考据上斗不过
戴震,所以就拼命贬低戴震,为此我写了《章实斋评戴东原》,指出章学诚对戴震是褒大于贬
的,那种贬低说法是毫无根据的,当时真正认识戴震学术价值之所在的正是章学诚;有许多
人对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说产生误解,我则写了《也谈章学诚“六经皆史”》,说明章学诚
当时论述“六经皆史”的社会意义;有人说章学诚不是浙东学派(史学)的成员,我便写了《章
学诚和浙东史学》,指出章学诚是名副其实的浙东史学殿军;有的学者认为章学诚所提出的“史
德”,已经包含在刘知几的“史识”之中,我又写了《“史德”、“史识”辨》一文,指出“德”
与“识”属于不同概念,“德”是指行为规范,道德品质,“识”则是指对历史发展、历史事
实、历史人物是非曲直的观察、鉴别和判断能力;众所周知,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曾提出过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豪言壮语,此后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就不再看到
有历史学家提出“成一家之言”的要求。我从章氏两篇佚文中发现,他竟也曾提出要“成一
家之言”的目的,由于佚文长期未被学者们看到,所以我又写了《章学诚的“成一家之言”》,
指出他要成一家之言的途径与司马迁全然不同,他要通过自己的文史校雠达到此目的,而且
他这个目的是完全实现了。
问:我国古代史书,有纪传体、编年体和纪事本末体等各种体裁,这是大家所熟悉的,
但“学案体”似不太受到重视。对“学案体”应当给以什么样的地位,您有企么看法。
答:由黄宗羲创立、全祖望完成的“学案体”,是我国封建社会史学家创立的最后一种史
书体裁,但诞生以后,一直没有得到学术界应有的重视。海外有些学者先后发表不少文章,
但是,他们不是从历史编纂角度着眼,而是偏重于从学术思想史内容去找源流,很少考虑这
种“学案体”的结构组成。美国有位学者还仅从“学案”这个名词来探源,因而把明万历年
间刘元卿所作《诸儒学案》看作是“学案体”的首创。为此,我先后写了《要给学案体以应
有的历史地位》、《黄宗羲与学案体》、《历史学家黄宗羲》等文,明确指出,“学案体”史书是
属学术史,但是,所有学术史著作未必都是“学案体”,因为作为一种史书体裁的“学案体”
是由几个特定成分组成的,正像纪传体史书一样,单独的人物传,谁也不会承认它是纪传体。
而在分类上那种把“学案体”附在传记一类的做法也是很不妥当的,因为这种史体与人物传
记是根本不同的。
问:我国历史上有不少史学家很少有人研究介绍,您在这方面作了不少工作,今后有什
么打算?
答:我早就有过想法,要拿出一定的时间和精力,对这些鲜为人知的史学家逐个加以研
究,让他们的事迹和贡献,也能够得到发扬,而不至于长期被埋没下去。如应劭的《风俗通
义》,是一部内容非常丰富的学术著作,无论是内容还是见解,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常璩的
《华阳国志》,保存了方志早期阶段地记的许多著作形式,因此,它成为研究地记的内容与形
式不可多得的著作;颜师古一生为《汉书》作注做出了巨大贡献,成为班固的功臣;郑樵以
个人之力编著《通志》;洪迈的《容斋随笔》,是一部内容非常丰富的笔记,许多史学观点都
很有见地,因毛泽东同志晚年读了此书,所以一段时间里成为热门书;胡三省是一位爱国史
家,他以一生精力为名著《资治通鉴》作了详注,为后人研究《通鉴》提供了方便;明代王
世贞,长期以来一直以文学家著称,其实他还是一位有很大贡献的史学大家;与王世贞同时
的胡应麟,是位杰出的辨伪学家,他撰述了我国首部辨伪学专著《四部正讹》,是我国辨伪学
的奠基人;明末清初的历史学家谈迁,以一个人的力量,编著了长达四百万言的明代编年史,
一稿被盗后,他已年过半百,强忍悲愤续写,其精神实在感人: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
清初被称为海内三大奇书之一;全祖望、万斯同、邵晋涵都是“浙东学派”重要成员,赵翼
的《廿二史札记》乃是读史入门之作,如此等等,都吸引着我化时间和精力进行研究,可与
读者共同享受此中乐趣。
问:您对地方志很关心,对什么是地方志,它的起源、体例也多有自己的观点,能否谈
谈?
答:方志学是我研究的重点内容之一,与史学研究同步进行,因而得到相得益彰的效果。
因为方志既然是史学发展的一个分支,是随着史学的发展而产生发展起来的,那么要研究它
的产生和发展,就必须把它放到史学发展的长河中进行探索,才能正确找出产生的原因,发
现每个阶段不同的特点。可是,许多研究方志起源的文章,是脱离社会发展条件,孤立地大
谈方志起源。因而有起源《周官》说,起源《禹贡》说,起源《山海经》学等等,直到现在,
这些说法从未中断。为此,我80年代就先后发表了《论方志的起源》和《再论方志的起源》
等文章,指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早就讲过,一定的学术文化是一定的政治经济在观念形态
上的反映,研究方志自然也离不开这个观点。我照此办理,很快摸清了方志的起源和发展规
律。大量史籍记载说明,方志的名称,较早时候,史家都称之为“郡书”、“郡国之书”、“郡
国地志”等,这就表明,它是记载以地方行政区划为范围的一种著作。它的发展也正是沿着
这样的道路,所以后来就有府志、州志这一类名称。根据我国秦汉以来社会发展概况的研究,
我们得出结论——方志起源于两汉地记。况且史书对此也早有确切得记载。令人不解的是,
许多人也都知道这些材料,就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其实《隋书·经籍志》“杂传类”就提
到了地记这类著作,还是由统治者提倡而开始的。光武帝刘秀,为了宣扬自己的家乡,诏撰
了《南阳风俗传》,这么一来,各地纷纷仿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总结性地指出:“郡国之
书,由是而作。”这就是说,地方性的郡县著作,从这个时候便开始了。这就是今天我们所讲
的地方志初级形式,这种地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十分盛行。可是到了隋唐时期,由于社会政
治、经济等方面发生了变化,图经遂取代了地记而行使其历史使命,方志发展便进入第二阶
段。直到宋代,方志才逐渐定型,成为今天大家比较熟悉的地方志,这就是方志发展的第三
阶段。可见方志是有自己的发展历史及发展规律的,特别是三个阶段都有自己不同特点。至
于为什么在发展不同阶段会出现不同名称,可以说从来无人问津,似乎各种名称都是理所当
然,并无研究之必要。事实上方志既然是一门学科,自然也就有其自身的发生、发展规律。
只要大家稍作留意,就可以发现地记、图经和成型的方志有其明显的区别,即使成型后的方
志,亦都带有不同程度的时代烙印。
问:我国谱牒十分丰富,对研究我国封建时代的历史文化很有价值,现在这方面的研究
状况怎么样?
答:谱牒文献同样是我国文化遗产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为研究我国封建时代的历
史文化提供许多无可替代的重要史料。可是新中国建立后,由于“左”倾思潮的影响,这门
学问的研究几乎处于停滞状态,谱牒被认为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家谱,毫无疑问属于封建糟粕,
几乎无人敢于问津。然而在海外,如美国、日本的许多汉学家,却一直在收藏、整理和研究
谱牒,台湾不少学者也一直在研究,还两年举行一次族谱研讨会。80年代以来,大陆有些学
者也开始着手研究,陆续发表一些论文,这是可喜现象。但我在阅读海内外学者一些论著时,
却发现不少问题很值得商榷。如有的把谱学直接说成是家谱学,这显然是不妥当的;有的离
开时代条件来谈谱学的产生;有的把西周铜器铭文上的世系表说成是私家之谱,把司马迁《史
记》中的《太史公自叙》和班固《汉书》中的《叙传》都一律说成是“自叙家谱”;有的相信
并宣扬某些家谱中将传说中人物作为自己的始祖;更有许多文章将某些家谱中伪造的历史,
不作任何考证,就把它作为可靠的信史而不加宣扬,并且鼓吹是新发现等等。为了澄清什么
是谱学及其产生、发展诸问题,我特地写了《试论谱学的发展及其文献价值》、《论谱学研究
中的随意性》等文章。这些文章自然又带有辩驳性质。说到这里,我深深感到学术评论之不
易,文学、史学如此,方志学、谱牒学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问:这些年来,您在史学史方面作了不少工作,取得了可喜的成果,能否谈谈您的治学
经验和方法?
答:回顾自己的研究历程有两点体会,第一,作学问不可赶风头,因为风向长变,永远
也赶不上。章学诚说得很有道理,做学问必须专心致志,切忌随波逐流,要做到“世之所重,
而非吾意所期与,虽大如泰山,不遑顾也;世之所忽,而苟为吾意所期与,虽细如秋毫,不
敢略也。趋向专,故成功也易;毁誉淡,故自得也深”。这些都是经验之谈,做学问必须按照
自己的志趣、爱好和条件去努力,千万不可见风使舵,以趋时尚,否则就很难把自己研究的
问题深入下去。第二,从不贪多,一切围绕着自己的研究中心做文章,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有
限。这里再引章学诚的话来说明,他告诉大家,“大抵文章学问,善取不如善弃。天地之大,
人之所知所能,必不如其所不知不能,故有志于不朽之业,宜度己之所长而用之,尤莫要于
能审己之所短而谢之。是以舆薪有所不顾,而秋毫有所必争,诚贵乎其专也”。这就是说,要
想学术上做出成就,没有这种“善弃”的精神是很难想象的。因为人的精力有限,不分主次
地样样都研究,结果将是样样都研究不好。所以必须尽量发挥自己的长处,珍惜光阴,刻苦
奋斗。有的青年朋友问我,既要研究史学史、文献学,又要研究方志学、谱牒学,精力是否
分散?我回答说,看起来确实是好几门学科,但它们之间,却是互相关联的,况且都是同出一
源,方志学、谱牒学本来就是史学的两个分支,研究起来往往可以起到互补的效果,因为都
无须另立门户去研究。对于应酬之类文章,我也并非一概拒绝,而是往往借应酬文章来发表
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但是若与研究范围无关,又不能借题发挥,则一律不写。只有这样,才
能保证自己的研究工作正常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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