纂集一代诗歌作品的成功之作肇始于清代的《全唐诗》。近年赓续为之,上起太古,下迄近世,陆续编纂出版,给予诗歌爱好者和研究者极大的便利。宋词历来与唐诗鼎立并称,然而由于历代词籍零落,极少传刻,直至晚清以来词学昌盛,才有唐圭璋先生不惮艰难,先后编纂出版《全宋词》和《全金元词》,集宋金元词作之大成,人所艳称。近年《全明词》和《全清词》的编集先后启动,今后陆续出版,行见历代词家作品蔚然汇为全集,这是词学爱好者的福音。
追本溯源,词应该自唐代开始。《全唐诗》附载唐五代词作,20世纪30年代林大椿补辑编成《唐五代词》,近年张璋、黄二先生进一步补缺拾遗,编成《全唐五代词》。前后三书的编纂出版,为整理唐五代全部词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四先生进一步搜罗遗佚,辨证是非,编纂的《全唐五代词》由中华书局出版。这部书体例严谨,搜罗齐备,考证严密,可称20世纪对唐五代词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俨然为全唐五代词定本。这里仅就以下几方面略加分析,以见其成功之处。
一、作品宏富
汇集一代诗文,名之曰“全”,自然要求名实相符。中华版《全唐五代词》分正续二编,正编收唐五代作者80人,另有无名氏若干,加上敦煌曲子词,共计有作品1963首,此外并有存目词;副编收80余人及无名氏若干,作品847首, 正副两编合计达2800多首。此前《全唐诗》附录800余首,林编1100 余首, 张、 黄编已有2500余首。此编增多300来首,包括后人误收、误认及伪托之作,数目似乎不多。 但是我们知道,唐五代词除宋人笔记小说外,后世仅寥寥无几的若干词选还有收录、文人词话时有论列而已,外此各书很少论及。经过林及张、黄二编先后搜罗,已经很少漏略。此编能于几乎无可为力之处更上一层楼,足以看出编纂者在掌握文献和辛勤摭拾方面确有不可及之处。
本编辑佚补缺取得如此佳绩,显然在于搜集资料十分齐备。书前有《引用书目》,遍及四部,从诗词古籍、史乘方志、笔记小说到当代论著,列出550多种, 数目几乎与《全宋词》相埒。其中包含许多所谓善本,如今都在各馆珍藏,阅览这些书既费时间,又费精力,而且不能予取予求。即使晚近出版的普通书籍也不是唾手可得,例如民国初年江山刘毓盘在北京大学词学讲席,1925年秋印行《唐五代宋辽金元名家词集六十种》,作为讲义,由北京大学排印为4册。此书不公开发行, 流传极少,即使在当时,赵万里先生也还是从友人处借读,如今更难得一见,林和张黄二编都未引用此书。再如孙人和先生任教于中国大学期间编印过《花外集》和一些讲义,其中有《阳春集校证》,据校各本颇有今天很难见到的善本。此本几乎无人知晓,编纂者获见湖北图书馆藏本,得以校录异文。从引书数量大,异本多,可以窥见编著者工作量之大,网罗放佚之勤。
二、编录精审
编纂一代诗文全集第一求其详备,第二则求其精审。仅仅抄录作品,不加辨证即汇编成书,难称佳作。所谓精审,一是辨别作品的真赝,二是校订文本的讹误。在唐五代词而言,这些工作有很多特殊的困难。
第一是作品的归属问题。一般认为词起于唐代,然而唐五代词别集,除南唐二主和冯延巳有专集以外,其他各家未见传本。当我们不得已而只能从各书中辑录各家的作品时,往往是各书说法不同,一首作品会归给几个不同的作者。没有爬梳整理的功夫,必然要导致真赝杂揉,各家互见,莫衷一是。学者对唐五代词作归属的鉴定往往是见仁见智,意见不能一致。例如冯延巳虽然有《阳春集》传世,但是其中很多作品与他人互见,学者屡屡有所论述。《词学》(第七辑)载曾昭岷先生《冯延巳词考辨》一文详加论证,力求折衷一是。而施蛰存先生加按虽然许为精审,但是意见却有异同,认为欧阳修、冯延巳乃至二晏词别伪存真都非易事,不可能办到。甚至在看起来无可置疑的地方,也会出现异议。例如《花间集》所载各家作品一般确信不疑,其中温庭筠的《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一首明刻《草堂诗余》署名“何籀”,一般不予理会,此编也是如此。但是《词学季刊》二卷四期载杨易霖先生撰文根据其余十三首起句都是仄平,唯独此首起句为平平,断为宋人羼乱《花间集》的例子。
第二是诗词的划界问题。一种文体初起时的作品格式往往不很明确,很容易跟其他文体混淆。没有当时编定的专集,就很难确定当时认定的文体格式。唐五代词流传到今天,只有《花间集》和敦煌的《云谣集》算是早期词集原本,保留下若干词调的格式。除此之外,哪些是词哪些不是词,只能根据有没有调名、是齐言还是杂言、有没有前人的记载和鉴定等等因素间接地判断。调名可以跟诗题混淆,像《梁州诩词》、《步虚词》、《采莲曲》等名酷似词调,然而一向归入乐府诗。齐言不见得都是诗,《杨柳枝》、《竹枝》、《浪淘沙》等归入词,都是齐言。宋人甚至说初期的曲子就是把诗加上泛声唱散,后来把泛声填实就成为长短句。杂言也不都是词,像《秋风清》、《一七令》、《章台柳》等开始都不算作词,在乐府诗中杂言体本来就很普遍。前人的记载和辩论往往并不认真,而且说法不一,若非如此,副编作品的数目也就不会近乎正编的一半。
这两个问题是编纂《全唐五代词》的两大难题。此编许多作品都有归属的辩证,历述文献中的不同说法,经过编纂者的考证和分析,最后确定它们应该归给哪个作者,应该是诗还是词。正编的许多作品都有“考辨”项目,对归属作说明,而且重要作家几乎都附有需要考辨的“存目词”。副编的作品归属有异说,篇篇需要花费精力予以鉴定。编纂者的考辨不仅引证不同的书籍,而且比较同一种书的不同版本之间的异同。这些考辨和说明包含着编纂者的许多研究成果,是中华版《全唐五代词》最费精力、最见功力的地方。
《全唐五代词》收录的作品附有校记,校勘工夫细密、入校资料广泛也是此编的精彩之处。我们知道,除李后主外,唐五代重要词人是温庭筠、韦庄和冯延巳。此前多年,曾昭岷先生已经比勘各本出版《温韦冯词新校》,以此深入研究为背景,校勘工作做起来自然惬心贵当。这里特别需要指出,编纂者对文献资料的版本有深入的研究,许多古书都不只使用一个版本。例如《花间集》10个本子,《尊前集》5个本子,《南唐二主词》达到12个本子,唐人诗集大都是两三个本子, 笔记小说也是尽可能检阅几种不同的版本。最值得称道的是正编卷二所收易静的《兵要望江南》词,用5个不同的版本互校,列出校记。5个本子南北迢遥,庋藏异地,没有充分的调查就无法尽收眼底。敦煌曲集中了海内外现已出版的各种版本,吸收各家校勘之长,重新写定。《尊前集》和《金奁集》本来已有朱氏刻本,此编又采用明清各本再加比勘。特别是明顾梧芳刻《尊前集》久已无人提起,《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仅著录为“明刻本”,此编确定为顾梧芳刻本,可谓有识。
三、正副分编
《全唐五代词》的正编和副编分开,这样处理有得有失,容易引起异议。正如编纂前言所说,误 入和伪托之作不便作为正文,适于作为附录由副编收容。如果即此为止,当然无可非议。然而副编也收此编定其为诗的作品,这就加重了编纂者诗词划界的标准和鉴定结论的负担。因为,如果把一家作品放在一起,读者一览无遗,同意编纂者的意见自无话说,不同意编纂者的意见也便于比较研究作出自己的结论。如今劳燕分飞、参商不遇,一旦判断失误,本来是词的作品就被剔除在外,读者前后 同看才能得其全貌,不便于掌握作家的全部创作。然而,如果把可以确定为诗的疑似作品附录于正编作者名下,那么在作者没有其他词作传世时正编并无其人,无处附丽。如果这样的作者也正在编立目出条,正编的作品必然是诗词混杂,真伪不辨。如果疑似作品在正编有其作者时附入正编名下,无其作者时归入副编,不仅全书体例不统一,而且不便于比较同类作品的性质。在《全宋词》中诗词混杂的现象不严重,这样处理问题还不明显。但对《全唐五代词》而言,如此处理就不便于观察诗词划界的标准。照顾作家不能照顾作品,照顾作品不能照顾作家,在诗词界限还不明确的情况下,编全唐五代词很难两全其美,怎样处理都是有利有弊。
唐五代作品属诗属词的辩认,文献记载往往不一致,今天也有不同的意见。我们知道,尽管后世所谓自度曲,可能仅仅是句式长短参差的徒诗,唐宋正规词作归根结底是曲子词,也就是歌词。既是歌词,就是为配乐而作,应该根据乐曲定性归类。我们都知道词乐是隋唐以来兴起的所谓“燕乐”,根据宋蔡元定所说,燕乐乐律颇有特点。然而唐宋燕乐曲谱无多流传,无法用以鉴定与其相配的歌词。宋词一般有公认的调名作准绳,有杂言体式,容易与诗区别,却也还有《醉翁操》等琴曲混杂在内。至于唐五代作品,有调名与诗题难以分辩的情况,有与后世调名相同、体式不同的情况,诗词划界十分困难。即使在宋代,郭茂倩所谓的近代曲辞,王灼所谓的今曲子,到底是不是一概以燕乐为曲,以及他们能否准确地判断所有的作品,也很难说。例如《碧鸡温志》经常根据句式不同推测当时的歌曲非旧曲,并未看到旧日曲谱,足证唐代旧曲情况到底如何王灼已经隔膜。在词乐久已断种的千年之下,没有充足的乐曲资料,仅仅根据现有的文字片断进行推测,恐怕断语的准确性连宋人的程度也达不到。这个本质问题一直不能解决,词学工作者意见不能统一也就不足为奇。
情况如此,我们也就不能指望《全唐五代词》会一劳永逸地划定诗词的界限,更不能指望其处理意见处处都能得到大家的认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不称赞编纂者知难而进的精神,不能不承认他们的工作具有重要的意义。他们尽可能地汇集有关资料,经过认真研究,说明理由,最终得出结论。正编有些作品不得不在说明理由之后存疑待考,副编作品则一一引证文献说明予以排除的根据,在今天而言,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指出的线索,为我们继续研究奠定了坚实可靠的基础。
四、百尺竿头
我们称颂《全唐五代词》是空前的佳作,这并不意味着它已经无美不备。首先,随着现代化的电子手段的发展,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古籍数据库。已有的和未来的全集之作,都会受到现代化的电子手段的检验,证明它们的成功,补苴它们的不足。唐圭璋先生纂辑于前、王仲闻先生磨勘于后的《全宋词》是公认的佳作,经过林玫仪教授用电脑编程曾检查出若干失误就是很好的例子。
其次,新资料的发现可能补充作品,也可能修正观点。敦煌写卷不断公诸于世,我们期待有新作品出现。个别文献的版本也会有新发现,例如明万历顾梧芳刻《尊前集》,明末毛氏汲古阁据以翻刻。昔年汪兆镛曾撰文盛推毛氏汲古阁刻本之佳,以为胜于朱孝臧所见的明抄本。追本溯源,顾本应更为佳胜,然而世人久已不见顾本。此编所风系国家图书馆旧藏本,只存下卷。国家图书馆编录新藏,发现两析之上卷,《新世纪万有文库》本《尊前集》已将上下两卷异文及时录入校记出版。
根据各书辑录散见作品,所使用的各种古书本身也有版本差异,甚至今时传本未必就是原书。譬如此编根据《花草粹编》引《北梦琐言》录入王衍的《醉妆词》,注明今本《北梦琐言》无此则。按:据袁本《郡斋读书志》、缪刻《北梦琐言》孙氏自序、《直斋书录解题》、《宋史》孙光宪传,《北梦琐言》是30卷,但是今本则为20卷。宋人所引《北梦琐言》颇多出于今20卷本之外,叶德辉曾根据《太平广记》等书辑《佚文》4卷,缪荃孙刻入《云自在龛丛书》, 今天通行的本子都出于缪本。可惜叶氏辑本并不完备,宋曾忄造编《类说》卷四十三节录本《北梦琐言》中仍有佚文,“这边走那边走”一则即在其中,《花草粹编》所引《醉妆词》全文其实源出于此。另有“蜀主诗词”一则,录有“尽是一场傀儡”断句,此编失收。这些问题只能随着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进展逐步解决,要求毕其功于一役则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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