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醒呀!
众 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云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汉 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的元首,醒呀!满 我献给你长白的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蒙 我有大漠供你的驰骤。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汗,醒呀!回 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藏 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众 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醒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吧!醒了吧!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刊于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七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二百九十一期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有沪汉演成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缉必能原谅这番苦衷。
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声,轰毁了天朝大国的千年迷梦。此后东西方列强步步进逼,国家民族在危机存亡的边缘挣扎。一部近、现代史就是一部屈辱的历史,一部救亡图存的历史。自强图存是那个时代的主题,无数仁人志士为之奔走呼号,呕心沥血乃至出生入死。他们只有一个希望,希望中国强大起来自立于世界,希望这东方神狮醒来!在目睹了1925年的五卅运动之后,闻一多也以他的诗篇加入了这世纪的大合唱:“醒了罢!醒了罢!威武的神狮!”
《醒呀!》这首诗借用了诗剧的形式。这种古老的形式源于远古时代祭祀时的唱词,先民们用它来祈祷,祈求那些他们渴望得到的,诅咒那些他们所憎恨的。现在诗人也在用这种形式表达他的热望。这众人唱合的形式使诗人的心声不再孤单,而化为一种众志成城的吼声。同时,这一形式也赋予全诗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人油然而生一种神圣感。诗人正是感受到民族危机的深重,领会到自强救亡的事业的艰难、神圣,才采取了这种有一定的戏剧效果,有强烈的心灵振撼力的形式,希望以此“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
诗一开头是众人的合唱。诗人在这里象征性地描写了那个时代的特征;这是黎明和黑暗交接的时刻,“东方白了”,“天鸡怒号”,但由于长夜闭熄了他的灵魂,这熟睡的神狮仍未醒来,中国这只巨狮仍在沉睡。于是众人分别祈祷、呼唤这神狮醒来。汉族人在呼唤他们的“神的元首”满族在呼唤他们的“勇武的单于”,蒙族求祈于他们所“伟大的可汗”,回族要召来他们“神圣的苏丹”,藏族去迎他们的“庄严的活佛”……在这里,“神的元首”、“伟大的可汗”等就象征着各民族伟大、坚韧,源于历史、心灵和创造的民族精神。这民族精神汇融而成整个中华民族的不屈的民族魂,这就是那“神勇的大王”、“熟睡的神狮”。最后,众人再一次呼唤这神狮,因为“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人民在哀号,国家民族处于危机存亡之秋,人民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在众人“醒了罢”“醒了罢”的呼唤中,全诗气氛被推向激动人心的高潮。在这里我们听到了诗人心底的召唤,感受到诗人的焦灼,痛苦和来源于历史文化深处的精神底蕴。这是一个有着悠久丰富的历史文明的民族才有的歌,这是一个有着广阔的地理眼光的民族才有的歌,这是一个能咀嚼痛苦吐出希望的民族才有的歌。
《醒呀!》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了闻一多大胆、丰富的想象力。在“五四”诗人中,闻一多是极重视幻象和想象的,他曾批评过新诗缺乏幻象的毛病:“幻象在中国文学里素来似乎很薄弱。新文学──新诗里尤其缺乏这种素质,所以读起来总是淡而寡味”。他认为诗人应该“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大着胆引嗓高歌。”在《醒呀!》这首诗里,诗人的想象驽驭着激荡的情感飞扬。从诗剧氛围的营造,到情感的抒发,意象的运用无不充满新异的想象。古老的诗剧形式给全诗带来些许魔幻色彩。在汉、满、蒙、回、藏各民族的献辞中,运用了富有民族和地域特色的意象,能给读者带来更丰富的审美感受。作者的想象在激情的牵引下,从“三山五岳”跨到“长白山、黑龙江,”从“大漠”、“ 西套”跨到“葱岭”……视野辽阔、想象丰富,使这首诗有了一种阔大的气魄和强烈的感染力。
这首诗的语言也有特色。由于采取了诗剧形式,这首诗的语言也相应的有了歌唱性的特点。与闻一多诗歌中常见的沉郁顿挫的风格不同,这首诗中音节一般较为舒展,长短句结合,既有唱咏的特点,也不乏节奏感。全诗在音调上也偏高,这与全诗激昂的情调也是相适应的。
(李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