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白朗甯夫人的情诗
一
我想起昔年那位希腊的诗人,
唱著流年的歌儿——可爱的流年,
渴望中的流年,一个个的宛然
都手执著颁送给世人的礼品:
我沈吟著诗人的古调,我不禁
泪眼发花了,於是我渐渐看见
那温柔凄切的流年,酸苦的流年,
我自己的流年,轮流掷著暗影,
掠过我的身边。马上哉就哭起来
我明知道有一个神秘的模样,
在背后揪著我的头发往后掇,
正在挣扎的当儿,我听见好像
一个厉声“谁掇著你,猜猜!”
“死,”我说。“不是死,是爱,”他讲。
二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裏,总共
才有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
除了讲话的你,听话的我,便是他——
上帝自己!并且我们三人之中,
还有一个答话的……那话来得可凶!
诅得我一阵的昏迷,一阵的眼花,……
我瞎了,看不见你了,……那一刹那
的隔绝,真是比“死”还要严重。
因为上帝一声“不行”比谁都厉害!
尘世的倾轧捣不毁我们的亲昵,
风雷不能屈挠我们,海洋不能更改,
我们的手要伸过峻岭,互相提携,
临了,天空若滚到我们中间来,
我们为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激励。
三
我们原不一样,爱呀,你信不信
我们的职司和前程都不一样。
我们两人的天使迎面飞来,翅膀
摩著翅膀,大家瞪著惊愕的眼睛。
你想想呵,你乃是后妃的上宾,
满宫的明眸飞著眼色,请你主掌
歌筵——我这一双眼睛,不用讲,
纵然流著泪,也没有那样鲜明。
那麽,你还於什麽那样望著我,
站在那灯光辉映的窗棂裏边
我,一个凄惶流落的歌者,靠著
柏树上,歌声通过了黑暗的园亭……
你头上是圣油——我头上是露颗;
除了死,你我间的差异怎修得圆。
四
你曾经奉到圣旨召入了宫廷,
翩翩的歌者,你歌著名贵的诗篇,
嫔妃们为你止舞,要你再唱一遍,
人人都注视著你那殷实的歌唇。
你真要抽起我这门闩 你果真
不嫌它辜负了你的手 你想想看,
你能让你那音乐掉在我这门前,
叠作一层层金色的富丽 你忍不忍
你再往上瞧瞧这窗棂都被闯破,
蝙蝠和夜鹰的巢窠全在梁上!
我的蟋蟀,应和著你琵琶的高歌,
住声,别再激起回音来证实荒凉!
我心裏有悲哭声,正如你在浩歌,
可怜我只是在孤独中悲伤。
五
我严肃的捧起了我的心来,
像当年绮雷克拉捧著那尸灰坛,
猛然看著你,把灰洒在你身畔。
请看呀,我这心裏藏著的悲哀——
偌大的一堆悲哀!你再看呀,爱,
再看火星在灰堆裏奄奄的烁闪。
假如你肯踩它几脚,踩熄了火焰,
倒也罢了。可惜你不肯那般爽快,
偏要等在我身边,等一阵狂风,
把死灰又吹活……我真为你担忧,
爱呀,那头上的桂冠原不中用,
它不能给你做什麽的保障。回头
死灰又烧著了,小心火焰一迸,
烧焦了头发。快走远些呀!走。
六
走远些。可是我心裏觉著,从今
我永远要在你的身影裏纠缠。
从今我徘徊在我的生命的门前,
再不能一人私自的驱使我的灵魂,
也不能再把这手往日光裏伸,
像从前那样,觉不到你的指尖,
碰上我的掌心。劫运教万重云山
阻隔了我们,却不知道你的心,
还躲在我心裏跳成双响的脉息。
酒浆总尝得出葡萄的滋味,
我的起居和梦寐裏也少不了你。
我为自身祈祷著上帝的慈悲,
他听见的姓名那个却是你的,
他在我眼眶裏看出两人的眼泪。
七
我想全世界的面目已经改变,
自从我听见你那灵魂的步履
经过我的身边,悄悄的走去,
通过了我和幽冥的边塞之间。
我跌进那幽冥的绝壑,心裏盘算,
定是没救了,谁知道却是过虑,……
爱把我一手捞起,还教了我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我一盏辛酸,
本是给我施洗的,我情愿喝一口,
赞扬它的芬芳,因为你在我身旁。
你足迹所到,无论生前或死后,
诸天和百国的名号却要更张,
这一阕歌,一枝笛,恩情这样厚,
也只因你的名字在那裏铿锵。
八
你那样的慷慨,又那样的豪华,
你把你灵府的宝藏全带了来,
尽量的给带了来,堆在我墙外,
任凭我拾起来也罢,丢掉也罢。
但是我有什麽能送你呢 你说,
我冷淡 责我寡恩 ——你那样慷慨,
我却没有一些酬答 你别见怪,
我并不是寡恩——天知道,你问他——
我实在是穷得很。缤纷的泪雨,
洗毁了我生命中的颜色,并且
留下的这东西,又灰白,又枯臒,
实在不该送来给你,我不敢渎亵,
不敢送来作你的枕头。走远些,去!
这东西只配给人们踩一个瘪!
九
我应不应有什麽,就送什麽给你
应不应让你坐下,靠著我的胸怀,
让我那样的咸泪洒上你的脸腮,
还让你听流年又在我唇边太息
并且那嘴唇为了忙著歔叹,所以
听凭你怎样的给我赌誓,爱,
那奄奄垂毙的微笑总救不回来。
我只怕,爱,那样待你,是不应当的!
我们不同流亚,怎好配作情耦
我承认,我也抱歉,我这样的施主
未免太寒伧。嗳呀!我不能够,不能够
叫我的尘土污秽了你的章服,
不能吹出毒气,炸了你那玻璃瓯,
我不给什麽:我只爱你,便足了数。
十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
值得你容受。你知道,爱便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是焚著楼阁:
还是荆榛;你烧著松柏,烧著芦苇,
火焰裏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所以每回灵府的要求吩咐我说:
“我爱你,我爱你,”便在那顷刻,
我就会变成不坏的金身,并且会
觉得我脸上的灵光射到你脸上。
讲到爱,本说不上什麽寒伧来;
最渺末的生灵献爱给上帝,你想,
上帝受了他的爱,还赐给他爱。
我心灵的光,闪过我丑陋的皮囊,
爱的意匠便改缮了造物的心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