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都学刊》1999年第2期
楞 严 三 昧
印 禅 心
——论《楞严经》对禅思禅诗的影响(下)
吴 言 生
摘 要 《楞严经》对自性本体的睿智思索,对超越途径的颖脱标举,
对了悟境界的诗意描绘,孕含着电光石火的机趣,形成了孤峻峭拔的禅宗
公案,产生了空灵超妙的禅宗诗歌,为中国禅林、中国诗林增添了丰厚的
文化宝藏。
关键词 楞严经 禅悟思维 禅宗诗歌
机锋 公案 观照
《楞严经》一名《大佛顶首楞严经》,首楞严为佛所得三昧,即将心定于一处的禅定状态。本文所言楞严三昧,指《楞严经》最为深妙玄微的义理、机趣。《楞严经》是开示修禅要义之经典。明智旭《阅藏知津》中称“此经为宗教司南,性相总要。一代法门之精髓,成佛作祖之正印。”笔者不揣谫陋,撰此芹文,旨在融通(1)佛教经典与禅宗的关联,(2)佛教、禅宗与诗学的关联,为研究宗教史、诗歌史提供一个理性悟性并重、禅心诗韵兼美的新视域。
一、《楞严经》的迷悟论对禅思禅诗的影响
佛学、禅宗思考的本体,是如如不动的澄明自性。《楞严经》指出,“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卷2)在自性的本源境界,心物一元,是绝对的虚明澄湛。各种物理现象与精神现象,都是真心自性本体所显现。自性真心,清虚而灵妙光明,圆满而常住不变。人们之所以遗失了圆满灵妙的真心,舍弃了宝贵、光明的自性,在灵明妙悟中,自取迷昧,是因为情缠欲障,执幻为真。一念回光,即可顿见本心,彻悟菩提。
1、如第二月,非是月影
《楞严经》在论析见性特质时指出,人们能看见的作用,是由于能见的精明本元而来。这种能见的功能,不是真心自性,犹如第二月,是假有的作用。“如第二月,非是月影。”(卷2)心性能见的灵妙光明的功能,与自然界的虚空和物质现象,本来一体。但自性虽是灵妙光明,同时也具备幻有与妄想的作用,可以生起物质色相与虚空的现象。第二月幻而非实,而痴迷之众生每每执幻为真。禅宗将“第二月”发挥为泼泼机锋,对“第二月”的回答富有机趣:“山河大地”,(《五灯》卷8)将客观物象当作第二月;“妆问我答”,(同上)将语言文字当作的第二月;“捏目看花花数朵,见精明树几枝枝。”(同上卷10)从理性层面说明第二月是幻生之物。凡此,都旨在使人认识到,正是因为六根的粘着性,才生起了虚幻的第二月。参禅者只有洞明第二月系妄心所生,才能拨落幻象,洞见孤圆朗洁、光吞万象的心月。
2、迷头认影,弃珠乞食
与第二月相类的譬喻是迷头认影、弃珠乞食。经文卷4以演若达多爱镜中头,迷失己头,发狂而走,以及世人不觉知自己有如意宝珠而流浪乞食的故事,象喻世人执幻为真,认虚作实。禅家发挥此机锋,有如下几个重点:(1)自性具足,不从人得。“汝道巨岳还曾乏寸土也无?!”(《五灯》卷6)(2)迷时不失,悟亦无得。“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同上卷10)(3)向外驰求,即是迷失。“闻声悟道,何异缘木求鱼;见色明心,大似迷头认影。”(《续古尊宿语要·法昌遇》)(4)纵然觅得,不是己头。“失却头傍家觅,纵觅得又不是已头。”(《古尊宿语录》卷12)(5)一念休歇,即是菩提。“歇即菩提,性净明心,不从人得。”(《五灯》卷18)郁山主乘驴度桥,踏桥板而堕,大悟作颂:“我有神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林间录》卷上)此后不再游方,因为他感悟到只要葆守自己的原真心态,心珠便会熠熠发光,照彻宇宙和他的生命。
3、清净本然,忽生万象
“清净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卷4)本体既然本来清净,何以生出山河大地等万有物象?对此,经文解释说,自性本觉原自灵明,因为明极而生妄动,才发生观照感觉的作用,但觉照并不就是本来觉性的性质。后天妄动的感觉观照,形成有所为的功用,生出各种妄动的本能。在原来自性的本体上,本觉灵明与所发出的妄动观照,原是一体所生,没有同异。妄动功能发生以后,就产生不同的功用,生起不同变化。自性本体引发妄动变化的功能,就产生物理本能的作用,而形成世界。禅林将这一哲思作为话头进行参究,以“水自竹边流去冷,风从花里过来香”(《古尊宿语录》卷27)作为答案:“水本不冷,冷的是竹。风本不香,香的是花。等于说自性本无差别,因受六尘之熏染,也变为尘相。但在有生灭的尘相当中,也有他不生不灭的自性。水和冷,风和香即能合一而无差别,在自性上求差别之相,自不可得。此段公案,虽是说明习染问题的,也可以作超越主客解释。……有超越感的,处处是佛。水和冷,风和香,虽有主客之分,但经化合以后,都不可分。生灭法尚且如此,在自性上何更有主客之分?”(台湾《胜义丛刊》编辑组《禅的超越性》,《中国禅宗大全》P1025~1026)
4、背觉合尘,故发尘劳
《楞严经》用“背觉合尘”(卷4)象喻本心的丧失。禅宗参悟此理,究其要旨,有如下数端:(1)以追逐外物为背觉合尘。“知见种种声色,才现在前,一切明得。此等岂不是背觉合尘、从他求觅、不能返照耶?”(《圆悟录》卷13)(2)以耽著爱欲为背觉合尘。“无量劫来,爱欲情重。生死路长,背觉合尘。”(《五灯》卷16)(3)以依人见解为背觉合尘。“人有底不信自己佛事,唯凭少许古人影响,……动即背觉合尘。”(同上卷17)禅者还将“背觉合尘”翻转,提出了如何背尘合觉的问题:“背尘合觉是若何?答:劈腹剜心。颂云:尘寰终日竟忙忙,那事元来总不妨。举步傥能离向背,更无岐路泣亡羊。”(《青州百问》)众生之所以背觉合尘,是由于他们背离了真心自性,破坏了真心的一元如如状态,陷在相对意识的泥潭中而不能自拔。参禅者劈腹剜心,疏瀹五脏,澡雪精神,即可扬弃二元的分别心,而不再有岐路亡羊真心沦丧之叹。
二、《楞严经》的解脱论对禅思禅诗的影响
《楞严经》以睿智深沉的思考,指出了世人迷误的原由。洞察了迷误的原由,旨在超越迷误,获得心灵的解脱,由此形成了《楞严经》的解脱论。解脱论是《楞严经》的主要内容,而禅的目的,也在于指出一条从枷锁到解放的自由之路,这就使得《楞严经》与禅宗在更深的理性层面相融通。《楞严经》的解脱论,对禅宗发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具体在表现在心物、生死、六根、知见、修证诸多方面。
1、心物的解脱 心物问题是佛学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楞严经》认为众生“迷己为物”,失掉心性真实的本体妙用,受物象的迷惑。“若能转物,即同如来。”(卷2)如果能一念回光,自心能够转变万物,就会不被万物现象所迷惑,和佛相同。这是教门的大问题,也是禅宗的大话头。参禅悟道的目的,就是要在声色纷纭的物质世界,保持心灵的自由与明净。禅师们在接机时,常常藉此话头巧用机锋来启发学人。“(镜清)问僧:‘门外甚么声?’曰:‘雨滴声。’师曰:‘众生颠倒,迷己逐物。’曰:‘和尚作么生?’师曰:‘洎不迷己。’曰:‘洎不迷己,意旨如何?’师曰:‘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五灯》卷7)禅师勘验学人,学人意随语转,不知“轩檐水玉,原系己身。”(〔日〕道元禅师语,转引自《一日一禅》P215) 但突破身心的牢笼,使身子从这个迷惑的世界超脱出来还容易,使道体从其安住的超悟之境中再透脱出来,重新回归于声色纷纭的现象界,就相当困难。“如果停留在‘绝不迷惑’的小乘罗汉境界里,是绝对不可能解脱的。必须‘和光同尘’,使自己觉悟的光明柔和下来,与众生迷妄颠倒的迷惑世界打成一片。”〔日〕龙眠《一日一禅》P216。雪窦颂此公案:“虚堂雨滴声,作者难酬对。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曾不会,南山北山转滂霈。”“雨滴声”使深谙禅理的行家也难以酬对,因为唤它作雨声,则是迷己逐物;不唤作雨滴声,它不是物,又如何转物?雪窦认为,即使你深谙楞严三昧,听一切声音“入流”(进入法性之流),清净到极点,万籁俱寂,无动无静,一念不生,仍没有进入禅的大门。
迷时逐物,悟时转物,“若能转物,即同如来”是禅门提起学人疑情的常用话头。禅者颂为:“若能转物即如来,处处门开见善财。花柳巷中呈舞戏,九衢乘醉卧楼台。”(《颂古联珠通集》卷4)若能转物,即同如来,即可于千万扇门中看到千万个善财。这时,虽然过一种现象界的生活,却能在尘绝尘,在世出世,潇洒自如地展开现象界的一切,而不失纯明的本心。
2、生死的解脱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是一切宗教所思考的重大问题,《楞严经》对生死的洞察具有独特的视点:生生死死,从无休歇,“如水成冰,冰还成水。”(卷3)返观生命现象,如同十方虚空之中的一粒浮尘,若存若亡。又好似澄湛大海,“流一浮沤,起灭无从。”(同上)从自性不生不灭的理性高度,俯瞰生死,将生死看作是宇宙大化的自然流程,是生命现象随机自发的衍变化生,具有哲人的宁静和诗意的洒脱。禅僧汲取这种生死观念,直面死亡时倍显洒脱从容,大大张扬了独立自由的主体性,显示了高蹈骏发的生命意志。“问:‘四大从何而有?’师曰:‘湛水无波,沤因风激。’曰:‘沤灭归水时如何?’师曰:‘不浑不浊,鱼龙任跃。’”(《五灯》卷6)沤灭归水之时,即是个体生命的解脱圆成,其时,超越了浑浊是非的的相对二元之境,在纯净的真如之中,跃动着自性的生机。直面死亡,禅者是何其雍容洒脱!“寒风激水成冰,杲日照冰成水。冰水本自无情,各各应时而至。世间万物皆然,不用强生拟议。”(同上卷17)突破生死大关,雍容娴雅,以此审视世间万物,就会在情缠欲缚、粘著胶固的万物关系之中,感受到去来任运、洒脱无拘的平常心,从而“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在绝情中见至情,别具一番灵静与澄明。
3、六根的解脱 六根和六尘相接触,就会产生虚妄的六识,引起许多烦恼劳作,人生遂掣肘在根尘结缚之中,丧失本心,生命失去了自由的空间。挣脱结缚获得自由,便成了佛学的重要任务。《楞严经》指出,修习禅定时,任随在哪一机能上拔除它的执著习惯,脱开胶着性的粘固作用,反归到自性根元的真心,就能发明本性的灵明朗耀,其余五根执著习气的胶固性,也会随着拔脱,圆明自在,此时六根就可互相为用。禅宗公案生动印证了此点:“道吾问:‘大悲千手眼,那个是正眼?’师(昙晟)曰:‘如人夜间背手摸枕子。’吾曰:‘我会也。’师曰:‘作么生会?’吾曰:‘遍身是手眼。’师曰:‘道也太煞道,只道得八成。’吾曰:‘师兄作么生?’师曰:‘通身是手眼。’”(《五灯》卷5)观音菩萨有千手千眼,但并没有划分着这些手眼来应接众生,将它们一部分一部分地使用。他运用这些手眼,好像我们在夜半起来忘记了眼,在无心的直觉中摸枕,不是有意地用这只手来动那只眼来看,而是任运自在地使用着手眼。“遍身是手眼”,意为在遍身中的任何处,是手是眼。这仍未脱离手、眼的特殊器官的观念。而“通身是手眼”,则谓“通彻全身的都是手眼,所以实际上全身尽构成手眼的用,手眼和身体为一。……站在全身的立场的菩萨的手眼,是统一感觉的灵动。菩萨的圆通境,禅的真实境,即在这里。”(日种让山《禅学讲话》P145) 雪窦颂菩萨的神通妙用说:“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展翅鹏腾六合云,抟风鼓荡四溟水。是何埃磕兮忽生,那个毫厘兮未止。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遍身”或“通身”,都是五十步百步之差,距离悟境不啻十万里。两种回答,即使有大鹏展翅抟风鼓水的波澜壮阔,但在千手千眼菩萨看来,只似尘扬风拂。雪窦以网珠为例,说明事事无碍之境:帝释天的法堂用摩尼珠缀成珠网,每颗明珠都可以映现百千明珠,而百千明珠又交映在一珠当中,重叠无尽。大悲千手眼和帝网珠相类,如果了解帝网珠,就能够证得千手千眼的境界。学人要棒头取证喝下承当,才能获得六根的解脱自在。
4、知见的解脱 知见是存在的陷阱。“存在”的第一个特点,是它的不能被定义,不能被客观认识。语言使“存在”发生混乱,甚至有丧失“存在”的可能性。“存在”二字不过是我们意欲识辨的暂时的指标。当我们感知到那无法再疏离的原有存在本身时,“存在”二字便应当被剥去。世人被囚困在语言的牢房里。知见的限指、限义、定位、定时的作法,把活生生的世界硬性嵌入一系列长短有别、序次分明的符号框架之中,事物的原真性被疏离,人们接触的不再是全真世界,而是经过语言过滤的符号世界。对知见、语言的这种危险性,《楞严经》有清醒的认识:“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无漏真净。”(卷5)如果把所知所见的作用,当作是一个可知能知的东西,那就是无明的根本。如果明了所知所见作用的自性功能,本来是不可见、无形相的,便是无烦恼的清净心。在禅林中,有一则以故意破坏经文原有句读而闻名的故事:“常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师乃破句读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于此有省。有人语师曰:‘破句了也。’师曰:‘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时谓之安楞严。”(《五灯》卷10)安楞严的改动,将知见彻底清除出了禅悟之门。禅僧颂此公案云:“不是岭头携得事,岂从鸡足付将来?自古圣贤皆若此,非吾今日为君裁。”(《颂古联珠通集》卷38)“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同前)前一首阐发“教外别传”之旨:既不是大庾岭头慧能传禅法,也不是鸡足山迦叶付道统。慧能无学悟经,迦叶微笑印心,都有超出知见之外的悟性。禅的慧命得以延续的原因,即在于对知见的破除。二元对立观念,产生于知见文字,而禅悟不在知见文字中,又怎可泥于经文?进行创造性误读,用佛经来印心,正是禅宗一贯的创造性本色。第二首借用《别赋》名句,以难以言说的离别情愫喻不可言传的禅心。只有我读《楞严》,《楞严》读我,方能以心印心,续焰传灯。泐潭英禅师的开示,与此相映成趣:“《楞严经》云:‘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则涅槃无漏真净,云何是中更容他物?’大众,山僧如是举唱,未免笑破衲僧口。且道不落笑具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续古尊宿语要·泐潭英》)禅师引用杜牧《题宣州开元寺》诗:深秋时节密雨,像是给千户人家挂上了层层雨帘;落日时分,夕阳掩映的楼台,在晚风中送出悠扬的笛声。这两种景象,当代唐诗研究名家余恕诚教授指出:“一阴一晴;一朦胧,一明丽。在现实中是难以同时出现的。”(《唐诗鉴赏辞典》P1072,上海辞书出版83年版) 所言甚榷。诗人将看似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两种境象,在同一时间呈现,让互峙的双方握手言和,从而获得新的语言张力。禅师引用这两句诗,使“难以同时出现”的“一阴一晴”景象同时呈现,充分利用言语、意象本身所具有的尖锐冲突,破坏常规语码的范约,对逻辑定式、“知见立知”发起强烈的攻击,以驱逐概念、判断、推理、分析。欣赏它时,必须用“知见无见”的直觉观照方式,它将人引向一个清丽朦胧的现量境,这是诗与禅的融汇点,生机灵动,扑朔迷。这里,没有抽象的概念,没有理性的思辩,但借助禅悟体验,我们可以感知自然的律动,彻见宇宙的本原,体察生命的真谛。
5、修证的解脱 按照佛教一般观念,修证成佛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要经历无数的辛勤,经由各种阶位,才能到达遥远佛国,成就圆满佛身。《楞严经》把遥远的修证简短化,把狭隘的范围宽泛化。“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门。”(卷5)“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卷6)这就使成佛落实于生活,将理想圆成于现实,激发了禅僧的顿悟直指的灵感,“问:‘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门。未审路头在甚么处?’师以拄杖画云:‘在这里!’”(《五灯》卷13)不需远求,当下即是。后来又有僧问云门同一问题,云门拈起扇子说:“拄杖子足孛跳上三十三天,筑着帝释鼻孔。”(《古尊宿语录》卷16)两人所用机锋虽都相当迅疾,但都没有采取最为峻烈的本色钳锤,因此宗杲颂云:“澡破云门一柄扇,拗折乾峰一条棒。二三千处管弦楼,四五百条花柳巷。”(同上卷47)本来无一事,云门扇、乾峰杖都是多余。管弦嘈杂的青楼,车骑填咽的花柳巷,处处都是涅槃之门。这就将通往佛祖殿堂的圣路,延展到青楼柳巷,为学人指出了亲切易行的修行途径。《楞严经》在把遥远的修证亲简短化,把严格的范围宽泛化的同时,还把漫长的修证瞬间化,为世人指明了顿悟圆成的修行方法:“不历僧败获法身。”(卷3)“如幻三摩提,弹指超无学。”(卷5)禅林颂为:“东西南北捉虚空,海角天涯信不通。力尽神疲无处觅,万年松在祝融峰。”(《颂古联珠通集》卷4)到处寻求本心,终究毫无所获。在经历了千辛万苦后,终于放下向外寻求的意念,祝融峰顶的万年松却赫然映入眼帘!这种经由漫长悟道的艰辛而取得的瞬间顿悟,与宋尼《悟道》诗相映成趣。从风格上看,前诗虬劲似松,气格高古;后诗婀娜如梅,香韵袭人。
三、《楞严经》的境界论对禅思禅诗的影响
从束缚走向自由,人在得到解脱的同时,精神生命也获得了巨大的提升,跃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楞严经》指出,所谓悟,就是亲证到宇宙人生的原本的状态,即如如。由此形成了《楞严经》境界论的三大特征。禅者汲取楞严三昧,对世界万象、审美客体作直觉观照,并由此形成了澄明圆湛的的禅悟之境。
1、本来现成的境界论 《楞严经》指出,彻悟之人,对“松直棘曲,皆了元由。”(卷5)“乌从来黑,鹄从来白。”松直棘曲,是原本的状态。这种状态,不需要经由任何知性的分析、论证就客观存在。禅宗将此发挥为禅机:(1)只有般若智慧,才能了知“松直棘曲”的根本缘由。僧问赵州是否“亲见”过南泉,赵州答“镇州出大萝卜。”雪窦颂:“镇州出大萝卜,天下衲僧取则。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碧岩录》第30则》)这种“辨”,是般若直观的“辨”,高度浓缩着逻辑与知性,而又远远超离了逻辑与知性。(2)一切事物本来现成,禅者要斩断理性的桎梏,直面现境,以获得精神生命的绝对自由。“鹤胫自长,凫胫自短。松直棘曲,鹄白乌玄,头头显露,若委悉得,随处作主,遇缘即宗。”(《圆悟录》卷1)(3)纵使在原初的状态中,直曲黑白仍然都是相对的概念,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松直棘曲,鹄白乌玄,是平等法。”(《续古尊宿语要·慈航朴》)“也有曲底松,也有直底棘,也有玄底鹄,也有白底乌。”(《五灯》卷15)这就将禅的自主性发挥到了极致。禅宗还将此三昧,发挥为“鼻直眼横”、“师姑元是女人做,阿嫂元是大哥妻”、“春来草自青”等汩汩禅机。
2、能所俱泯的观物论 《楞严经》卷6说菩萨“初于闻中,入流亡所。”(卷6)菩萨最初在能闻的境界中,入于能闻的自性之流,亡去所闻的声音之相,再由了无所闻的寂灭中修,有声与无声的动静两种境象,了然无碍,一念不生。如此渐加精进,能闻与所闻的作用功能,都涣然净尽,能所双泯,所觉能觉荡然一空,空与觉性浑然一体,至极于圆明之境。由此空与所空都灭,灭尽生灭的作用,寂灭自性遂当下现前。这段经文对禅宗的影响尤大。水潦和尚问马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马祖一脚将他踏倒,水潦大悟,起来呵呵大笑,说:“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大慧在评论这则公案时说:“这个教中谓之‘入流亡所。所入既寂,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大慧语录》卷17)禅僧颂此公案云:“水潦承机彻祖意,马驹一踏晓根源。虚空扑落无闲地,却向沧溟驾铁船。”(《颂古联珠通集》卷12)“说道春来好,狂风太放颠。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同上)将虚空与大地的相对意识粉碎,一踏之中,根尘震落,不复有踏与被踏之分,再没有二元意识的“闲地”,就可以驾起铁船纵游沧溟,平常不可能发生的奇迹都可以发生无碍。后诗借用杜甫《绝句》成句,以“春”喻悟境,以“狂风”喻马祖的一踏。以“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喻马祖粉碎水潦的恶知恶见。香严击竹悟道,“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五灯》卷9)当香严听到那清脆的竹音时,主体与客体、能知与所知,都冥然同一,整个宇宙的神秘迷雾,都于翠竹的清音脆响间烟消云散,他的心灵诗意地、神秘地、宗教性地敞开,从昏暗的尘情俗垢中一跃而出,整个的香严一片澄明。此时的人与物,是泯除知见的绝对同一。心与竹冥,身与竹化,他超越了物我,超越了时空,与宇宙生命合而为一。
3、雁潭相忘的审美论 明镜鉴物,是华夏民族的重要审美方式之一。庄子观物,讲求心如明镜,“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庄子·应帝王》)理学家观物,讲求以物观物,“既能以物观物,又安能有我于其间哉!”(《皇极经世·观物内篇》)《楞严经》指出,悟者观物,“如镜鉴明,来无所粘,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卷10)明镜照映物象,物来斯应,过去不留,只是一片清虚。明镜鉴物是中国人审美的高华境界,含孕着诗意的空明。禅门中对此段经文要髓表现得最为妙绝的是义怀:“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林间录》卷上)禅林以“塞鸣高贴冷云飞,影落寒江不自知。江水无情雁无意,行于异类亦如斯”(《颂古联珠通集》卷38)来咏之,得其真谛。楞严三昧所影响到的禅宗观物方式,远较庄子、理学富于生机与诗意:(1)在庄、理的水镜鉴物中,观与被观的区别仍然存在;在禅的雁潭相忘中,观与被观的界限全然泯除。(2)在水镜鉴物中,观照的主体水、镜是离知绝虑的绝情之物,生机枯槁;在雁潭相忘中,观照双方互为主体,流漾着超妙的情愫,生机远出。在禅宗看来,不论是无情、有情,都有“说法”、观照的潜能。禅者之心,脱离了情感的粘著性,呈现出澄明晶莹的境象:“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水月两忘,方可称断。”(《五灯》卷14)《楞严经》又云:“如净琉璃,内含宝月。”(卷10)“含”与被“含”的双方,都同样具有澄明质性。禅宗酷爱此语,“但得本,莫愁末,如净琉璃含宝月。”(永嘉玄觉《证道歌》)“世俗尘劳今已彻,如净琉璃含宝月。炼磨不易到如今,宝月身心莫教别。”(《古尊宿语录》卷45)深得楞严三昧、禅之精髓。
禅宗思想由心性论、解脱论和境界论三大内核构成,分别阐明了修行成佛的根据(基础)、方法(途径)和目的(境界)三大问题。《楞严经》七处征心、八还辩见,是禅的心性论;《楞严经》反思本心的沦落并提出转迷成悟的方法,是禅的解脱论;《楞严经》对悟者生命高华之境的描绘,是禅的境界论。在最深的层次上,楞严三昧与禅思诗情交相辉映,并产生了一系列禅机禅诗,从而在中国禅林、中国诗林形成了绚烂瑰丽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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