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或许是因国内学术界重视宏观研究的缘故,从事唐代文学研究
的部分博士生以初唐或中晚唐文学的发展为论文选题,几乎成为一种固定
的思路。这种分段论法在八十年代前期是比较新鲜的,后来一届接一届做
下去,便只能在反复总结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再加发挥,结果是间有小
突破而不易有大创获。吴相洲君的论文选题依然顺此定势。此时中唐诗文
的研究已全面铺开,有了长足的进展。要想超越前人,难度就更大。於
是,摆在相洲君面前的主要问题,是如何在人所共见的材料和习惯性的研
究框架之中,找到自己独特的角度?他的聪明,在於没有像以往选择同类
题目的论文作者那样,将当前已有研究成果归纳、整理、分门别类,然后
面面俱到地阐述文学发展的特徵和原因。因为这样做必然只能产生综述性
的文章。即使有所创新,也被淹没在他人的成果中,几乎看不出自己的面
目了。他只是选择了自己体会较深的几个切入点,从士人的行人风范、思
想性格、精神境界、构思方式这几方面,分析了盛唐至中唐诗风演变的原
因,提出了不少值得重视的见解。诚然,这些视角也许并不新鲜,但相洲
君的长处是能凭著一种敏锐的感悟,将人们常常论及的问题归纳到某一个
新的透视点上。例如关於盛唐文人希望“为君辅弼”的大志,在论述唐诗
的著作中已谈得很多。相洲君把盛唐文人在这方面的种种表现总结为以帝
王师自居的行为风范,确切而又新颖。在找到这个透视点以后,再分析这
种行为风范在安史之乱后消失的原因,便抓住了士风演变的主线,犹如提
纲挈领,免去了许多枝蔓。又如元白和韩孟两大诗派的差别,也是八十年
代唐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热点。有关论著各抒己见,精采纷呈,似乎很少有
空白遗留。相洲君注意到这两派士人在人生态度上一求凡俗,一求入圣的
两种对立的倾向,并著重论述了从萧颖士、元结到韩愈一派士人以圣人自
许,树立名节,在矫世抗俗方面的共同特点,也是颇见悟性的创获。
当然,论文中也有些观点并非相洲君之新创,但因作了集中而系统的研
究,所论也就较前人更为深入细致。例如“兴会”作为盛唐诗歌创作的重
要特徵,虽然也常被学者提及,但因为这是一个处於创作和批评的夹缝中
的问题,只有从作品出发上升到理论,才有可能谈透,所以近年来少见这
方面的力作。相洲君从创作的构思方式著眼,著力探讨了从南朝到盛唐,
诗人对“兴会”的认识趋於自觉的过程,以及“兴会”从盛唐到中唐的变
化;并由此种变化联系到中唐另一个重要的创作理论问题,指出韩孟诗派
强调“思”和“意”的作用,是导致其诗歌风貌与强调“兴会”的盛唐诗
迥然不同的主要原因,也很有见地。此外,研究初盛唐人的风雅观,虽是
我较早提出的课题,但我对中唐风雅观的演变,只是大致勾勒了一个轮
廓。相洲君则对中唐前期不同的风雅观作了细致的梳理,分阶段描绘出风
雅观逐渐演变的过程,切实中肯地分析了元白的“格力”、“骨格”说,
以及元白、韩孟对哀怨文学的肯定,从而进一步充实了这一课题的研究。
吴相洲君之所以能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前进和突破,最根本的原因是从研
读原始资料入手,而不是从归纳前人成果出发。本文中较大的创获是论述
中唐古文运动与儒学思潮的关系。有关研究自八十年代以来已经比较深
入。但从肃宗到德宗时期儒学思想的演变,仍不甚清晰。吴相洲君著眼於
这一时期对儒述现实意义的认识发展过程,细致分析了从肃宗冷谈儒术到
代宗提倡儒术,至德宗时复兴儒术的阶段性特点、陆贽所起的作用、刘知
几学派和古文学家的承传关系,对於古文运动的背景作了更细入的发掘。
“文以明道”的观念是古文运动的核心思想,本文把这一观念的形成过程
分成“从缘饰到明道”、“从礼乐到道德”这两个过程。“从礼乐到道
德”这一过程我已在几篇文章中论及,而对前一个过程则未曾注意,亦未
见同行论列。本文的论述使古文明道的内涵得到了更明确的阐发。由此可
见,治学难以独辟蹊径、开拓课题为上,但顺著前人思路挖掘,也会获得
丰收。前提是必须立足於原始资料,善於发现前人研究遗留的空白和薄弱
环节。
吴相洲君早年在内蒙古大学汉语系攻读硕士学位,曾随我进修一年。从
任教於大连大学中文系,任古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多年来笔耕不辍,而不
满足於已有之杂著,仍思继续深造。1992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师从陈
贻焮先生攻读博士学位。第三年因陈先生赴美讲学,博士论文由我指导,
故深知其写作之甘苦。今论文即将付梓,更喜其耕耘之有成。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