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说,而这“一代之 文学”是指其成就“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宋元戏曲史·序》)。 以此衡之,元曲当之无愧,这是从元至今人们的共识。元曲(包括杂
剧与散曲)不仅是元代文学的标志,也是文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清 人魏塘曹学士说:“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见田同之 《西圃词说》)相对于诗词,曲可以说是浪子。王骥德云:“诗不如
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而曲则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 纵横出入,无之而无不可也。故吾谓: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曲律·杂论下》)就是说,较之诗词,不论是想说什么,还是怎
么说,曲都具有更大的灵活性。
说什么,是指内容而言。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不同境遇的人其 志也自不同,何况人生活在红尘烟火之中,或为实现人生之志而奔走, 或为谋生而辛劳,所见所感所思所为,欲吐者何啻万千!义归雅正的
诗所言之志、低徊要眇的词所抒之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内容。要表 现这五光十色的思绪情愫,“曲”便是适当的形式。其内容之驳杂广 大,涵盖之广,是诗词文所不能及的。
关乎时会盛衰、政事兴废的曲作也有,如张养浩的一些作品、刘 时中【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等。但在元曲里不是主流,不能体现 元代散曲内容上的特色。真正能体现内容特色的,是悟世隐退和世俗
情趣的作品。
悟世隐退类作品如白朴【中吕阳春曲·知几】:
知荣知辱牢缄口,谁是谁非暗点头,诗书丛里且淹留。闲袖手, 贫煞也风流。
马致远【双调蟾宫曲·叹世】: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 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
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那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醉了由他。
张养浩的【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也不学严子陵七里滩,也 不学姜太公銵溪岸,也不学贺知章乞湖,也不学柳子厚游南涧。俺住 云水屋三间,风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闹,且向昆仑顶上看。身安,
到头来无忧患;游观,壶中天地宽。
张可久【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 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 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
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鲈鱼,何必谋诸 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
他们隐遁的原因,不在于君王的有道与无道、治世与乱世,也不 在于争战者的顺逆是非与得失成败。曲家把自己与帝王将相以及“他 们”所代表的功名事业,分成了两个互相分离和对立的群体。“他们”
的胜败兴亡都与“我”无干,“我”只是以局外人的身份立场,冷眼 旁观他们在战场上、朝堂中的厮杀争斗。曲中主人公只想隔岸观火, 却不去参与,不去引火烧身。所以这一点上元人“悟世”最深,最彻
底。他们的隐遁是无条件的,与儒家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不同。根据儒家的观点,屈原既逢乱世,又遇昏君,怀忠见弃,则应 舍之则藏,故贾谊云:“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般纷
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吊屈原赋》)曲则不然,白朴【仙吕寄生草·饮】:不达时皆笑 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
贯云石【双调·殿前欢】: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 污你,你污沧浪。
不像贾谊那样责屈原为何不隐,不离开楚国去其他国家做官辅佐 可辅之君,而是从根本上否定出仕,否定世俗层面的建功立业。不论 君王有道无道、用之舍之,都不应当成为君王的奴隶和工具,去为君
王送命。这是元人所选择的生存方式和处世哲学。所以对屈原讥笑冷 嘲在看屈原的笑话,而不是悲悯他的命运。这是元代普遍的士人心态, 虽然其中含有几分苦涩,有“葡萄是酸的”的味道,但确实反映了元
代士人对儒家传统文化的背离。这种普遍的归隐情绪,不是远离社会, 而是远离封建专制政权,徜徉于山林水滨以享受自然风光之美,流连 于秦楼楚馆以享受世俗声色之乐。所以元散曲写景之作特多,言情之
作特多,换一个角度看,元人是最会享受生活的。
所谓世俗情趣,从内容上说,是现实的而非理想的;其情趣其眼 光,是市民的而非士大夫的,即使是士大夫所写,所体现的精神气韵 也市民化了。钟嗣成所谓“蛤蜊味”(《录鬼簿·序》)、何良俊所
谓“蒜酪味”、“风味”(《四友斋丛说》卷37),就是指世俗内容 和世俗语言所形成的独特情致。用吃来比喻,它不是“王公大人之席,
驼峰熊掌肥盈前”,而是下层餐桌上的“蔬笋蚬蛤”,虽不高贵华美, 但别有滋味。更加贴近生活,更加世俗,具有诗词所不能比拟的人间 烟火气息,举凡日常生活的种种世相,都可入曲。诗词里也偶尔出现
过写庸俗丑陋事物的现象,如宋代诗人梅尧臣写虱子、跳蚤、鸦啄蛆 虫等,词人刘过以【沁园春】写《美人指甲》、《美人足》等,那是 为矫华而不实诗风之枉的过正,本非正常现象。而曲写琐碎丑陋事物
却是普遍风气,什么胖夫妻、红指甲、脸上黑痣、小脚、豁嘴、跳蚤、 绣鞋、蚊子、尿盆、屎虼螂……都成了歌咏的题材。甚至神仙也世俗 化了:“说甚么四大神游,三岛十洲,这神仙隐迹埋名,敢只在目前
走。”(邓学可【正宫端正好·乐道】)神仙不是居住在海岛仙山洞 天福地,而是行走在人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求,散 诞无忧”的眼前可见的常人,俗人,或者说,在元人眼里世俗人便是
神仙。曲家们所关注的是发生在身边的琐事细故,是为柴米油盐酱醋 茶而奔忙、而喜怒哀乐的市井人物。
爱情之作历代有之。唐代士子理想的婚恋观是郎才女貌,所谓“ 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蒋防《霍小玉传》),典型地代表了士子 们的心态。元代的婚恋曲作已经失去了唐人爱情中的理想光环。兰楚
芳【南吕四块玉·风情】道: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 应天上有。
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 嗔人问。不见后又嗔,得见后又忖,多敢死后肯。
白朴【中吕喜春来·题情】: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 你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欢。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读书,相偎相抱取欢娱,止不过迭 应举,及第待何如!
村的丑的照样可以爱、应当爱,只要男女双方心真情厚就可以成 为曲家歌颂的爱。即使有生理缺陷(“口角头不囫囵”———兔唇), 也不妨经历爱的温馨与痛苦。才子佳人毕竟只是少数,芸芸众生也需
要爱的滋润,也有爱的权利。元曲把审视的目光,由理想化了的少数 人,转向了具有生活本色的多数人;由单纯审美变为审视世俗,审视 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现实世界。元曲家笔下的爱情,也不仅仅是圣洁
空灵的感情波动,它还包涵着肉欲的描写,极情尽态,直露而不知讳 避。不仅散曲如此,用于粉墨登场的杂剧也一般无二,每被高人雅士 讥为“浓盐赤酱”。这是诗词中所没有的。肯定情也肯定欲,并且津
津乐道,欣赏玩味,体现了新兴市民阶层的婚恋观。婚姻的目的既不 是为了祖宗血食繁衍后代,也不是为维护宗法社会秩序,而是完全出 于自身要求,有情有欲,与传统士大夫文学大异其趣,闪烁着反抗叛
逆的光辉。
诗庄、词媚、曲俗,曲之所以“俗”,不仅在它的内容,也在它 的艺术形式。曲与诗词都属于诗的大家族,但体性各别,艺术上各具 风貌。徐大椿谓:“若其体则全与诗词各别,取直而不取曲,取俚而
不取文,取显而不取隐。……但直必有至味,俚必有实情,显必有深 义。”(《乐府传声·元曲家门》)追求直白、透彻、淋漓尽致,言 尽意尽,与诗词讲比兴寄托不同,多用赋体,以强烈的感情、直落式
的表达方式震撼人心。故王骥德云:“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 不可解之曲。”(《曲律·杂论上》)
“直”中之“味”来自两端:一是真诚坦率,敞开心扉,毫无隐 饰,给人以亲近感、信任感。“真”是善与美的前提,一诚遮百丑是 也。二是谐趣,“须以俗为雅,而一语之出,辄令人绝倒,乃妙。”
(王骥德《曲律·论俳谐》)“妙在借俗写雅,面子疑于放倒,骨子 弥复认真。”(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诸如杜仁杰【般涉调耍孩 儿·庄稼不识勾阑】、王和卿【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白朴【仙
吕醉中天·佳人脸上黑痣】、马致远【般涉调耍孩儿·借马】、睢景 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兰楚芳【南吕四块玉·风情】、钟嗣 成【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等等,都集中体现了这种特点。固然,
俳谐之作古已有之,如《史记》即有《滑稽列传》,但谐趣作为一个 时代普遍追求的情趣,却只有元曲足以体现。从元曲内容之驳杂琐屑 中可以看出,有的纯粹是游戏之作,趣味也显得低俗。但是元人之所
以具有这种普遍的玩世心态,追求谐谑情趣,体现出浓厚的市民文化 色彩,又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
元代是一个疆域空前广大、空前统一的帝国。但这个统一局面的 形成,却是经历了长期分裂战乱,由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而完成的。五 代十国的动乱,靖康之难后的半壁河山,宋与辽和西夏的对峙,宋与
金、元对峙……,元人心理上积淀了太多的社会动乱的阴影,乱世余 生感或隐或显地徘徊在人们心头,使他们格外珍惜生命,加倍享受生 活。在元代那种舍生取义、捐躯报国、为未来、为理想、为社会、为
民众的献身精神减弱了,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感淡泊了,于是化庄严为 滑稽,用诙谐排遣内心的压抑。
封建社会,报国济民的主要途径就是入仕。到了元代士人对功名 利禄却有了新的认识。马致远《黄粱梦》:
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高竿上调把戏一般,性命不保。
沈和【仙吕赏花时·潇湘八景】:休说功名,皆是浪语,得失荣 枯总是虚。
曾瑞【正宫端正好·自序】:既功名不入凌烟阁,放疏狂落落陀 陀。
于是“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白朴【仙吕寄生草·饮】)哪还管功名事业、国家兴亡?他们追求 的是诗酒声情,或流连妓馆饮醇近妇,或徜徉山林享受自然风光,对
世俗生活有一种普遍认同感,“天下喜事无过夫妻团圆”(石子章《 竹坞听琴》),“做子弟的声传四海,名上青楼,比为官的还有好处” ,“折桂攀蟾,也不似这浅斟低唱”(武汉臣《玉壶春》)只要杯中
有酒心头无事便满足了,他们过多地关注自己,不少人眼光短浅,眼 界狭窄。
蒙古贵族入主中原之后,使汉民族,尤其是士人,有一种失落感。 他们原来意向所归的群众组织,由于政权的变易而不复存在,面对新 的统治者又感到陌生,感到无所依归。统治者实行人种等级的民族歧
视政策和重征伐轻文教的轻儒政策,使汉族士子产生被抛弃的孤零感。 失去归属感,对新的统治群体没有认同感,他们成了弃儿。于是受制 度和纪律约束的行为指向出现混乱,三纲五常、贞节等观念失去了原
有的权威地位。士子们本不把元政权视为应该报效的“国”,即使有 报效的愿望也报国无门。远离政权,远离社会中心,处于被忽视无尊 严的地位,产生了自外疏离,甚至对立于元政权的心态。唐宋实行科
举制度,形成了士子的宠儿意识,元代则相反,“弃儿意识”膨胀, 行为上便玩世、骂世、嘲世,以浪子自居自傲,以“悟世”遗世相标 榜。甚至从俗的、丑的事物中也能发现发人一噱的笑料,真是“许大
乾坤,由我诙谐!”(孙周卿【双调蟾宫曲·自乐】)大胆地坦露人 生的种种欲望,展现人性的道德的和生理的缺憾,毫不掩饰,毫无“ 美化”。从一方面看,这是突破儒家思想束缚之后人性的复苏,人文
主义精神的张扬,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从另一方面看,也是士 大夫社会责任感的淡漠。这是元代社会人生价值无法实现的现实酿造 出的多味果。
元代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社会榜样丧失的时代。科举取士制的 废止,粉碎了士子的仕途梦,丧失了昔日“唯有读书高”的神圣感,“ 儒人颠倒不如人”,甚至“小夫贱隶亦以儒为嗤诋”(余阙《青阳先
生文集·贡泰父文集序》)。没有了精神支柱,不思进取,造成士人 品格降低,思想混乱,世俗化了。废科举的另一结果是官员素质低劣。 元代的入仕途径,或靠根脚“血”而优则仕,这是为什么元杂剧中有
那么多生动的“衙内”嘴脸出现的生活根据;或靠吏进,吏是办事员, 唐宋吏员均不得入仕,只有元代“由吏致显位者,常十之九”(《元 史·林镛传》);或靠买官,所以贪官泛滥,不知羞耻为何物。“居
官者习于贪,无异盗贼,己不以为耻,人亦不以为怪。其间颇能自守 者,千百不一二焉。”(吴澄《吴文正公文集·赠史敏中侍亲还家序》 )而重开科举之后,科举入仕者“止是万分之一耳,殆不过粉饰之具。
”(叶子奇《草木子·杂俎篇》)官员不仅是政权的支柱,也是人们 的榜样,社会风气的好坏就是官场风气的体现。元代官员礼义之教懵 然未知,贿赂之情循习已著,“贼作官,官作贼,混愚贤”(无名氏
【正宫·醉太平】)“铺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万钟,胡言乱语 成时用。大刚来都是哄!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 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张鸣善【双调水仙子·讥时】)“
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倪瓒【 双调折桂令·拟张鸣善】)社会没有了权威,没有了榜样,从官员到 民众,思想混乱,崇尚我行我素的“自由”,已无礼可拘、无道可守、
无法可遵。
没有了理想追求,没有了英雄崇拜,造成心理上、审美情趣上追 求平淡。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成为作家们描 写和欣赏的对象。作家和读者都希望品味生活。
元曲之所以无愧于“一代之文学”的美誉,就在于它广泛而深刻 地反映了元代的人文精神;或者说,元代的人文精神找到了元曲这种 最适宜的艺术寄托形式。这是诗词所无法望其项背的。我们很难得出
结论,说唐诗、宋词、元曲之成就孰高孰低,诚如春兰、夏荷、秋菊、 冬梅,“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为人轩轾。”(袁枚《随园诗话》)诗、
词、曲是艺术园地里的不同品种,我们只能说,唐诗、宋词、元曲所 体现的人文精神不同,它们是不可互相替代的。它们各自承载了历史 所赋予的使命,使后来人每读到它们的时候,都会产生心灵的悸动。
这是古人从心底发出来的声音,在新的时代与他们的后世子孙进行感 情对话。我们应当接受祖先的厚爱。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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