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管锥编>审读意见》之三

 

 

《管锥编》审读意见
    
——附钱锺书先生批注


     □周振甫 遗作

    《老子王弼注》三《二章》(中华版第二册414页)
     398 正反依待,庄称"不若两忘而化其道",老亦同之。然我即两忘,两依然存在,不因我忘而亡。执两用中,用中而两依然存在,则分而为三,正反中,则或更滋纷扰。正反依待,当指矛盾说。手足分左右,相须为功,不必其为矛盾也,以之喻正反,岂其然乎?且以左右分强弱,分主从,是岂有当於正反依待之理。以之证三纲之说,比之正反,则汤武革命,臣正而君反,未必君令臣必共。(【钱批】是也。然而汤武依然为君,至桀纣而臣"不共",则"君令""臣共"之为常态,而"臣正君反"之为变态,又可知也。)“矛盾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左手对右手,不属于发展过程,似不必以之分正反。总之,这里牵涉到《矛盾论》,如何指出前人认识上之局限,请酌。
     【钱批】尊论可分三部分。(1)老庄之於"相待",正以为心"忘"则物之"二门"即"亡"。神秘宗莫不然。拙稿已斥其"囫囫一笔勾"。似思"齐得丧"、"看破生死关",岂非一笔勾乎。(2)儒家、黑格尔辈於相待"执两用中"即承认有正有反("两"端)而亦承认正反间有合之道("中"),"中"即据"两"来,非於"两"外,别出其"三"为"中";作为概念,"两端"不取销(不同於道家),而在某一具体事物或经验中矛盾统一,異存而可求同,如尊论“执中”如孟子之谓"执一"矣。(3)魏源之言正《矛盾论》所谓两面相"依存"而分"主次",其举例未必尽当,然其意不可废。拙文明说之曰:概念不分强弱主从,而具体事物分强弱主从。一切运动皆可谓"发展过程",左右手固如尊说矣,然"左手笼弦右手撚 "(一静而一动),左手持盾(守)右手挥刀(攻),亦何尝无正反统一之时,且分主(攻、撚 )次(拢、守)乎?

《老子王弼注》四《五章》(中华版第二册420页)
     402(1)圣人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贼,以凶暴为乐"。此言甚然,特是老子之意,以圣人不仁比天地不仁,欲圣人学天地之无动于衷,以百姓为刍狗。但天不与圣人同忧,则老之所说,不免虚妄,此点已批,极是。圣以百姓为刍狗,或亦由于无知,无知则虽有仁心,而不免於刍狗百姓。《易》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先天而先弗违,後天而奉天时",则当已掌握客观规律,合德者合天地之规律而不同於"天地不仁"。"人与天地合德者,克去有心,……全归麻木",此老之合德,非易之合德。易之合德是否类於掌握规律而得自由,可以为百姓造福,而不必以百姓为刍狗矣。此岂易高於老子而见老子之不足欤?倘所言不谬,是否应指其局限。特是真理无穷,掌握部分规律者,可於部分规律中得自由而为人造福,於未掌握之部分或仍不免刍狗百姓,则刍狗百姓仍由于无知。总之,此点与自由有关,要否稍加补充?
     【钱批】公言是也。故《易》又曰"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即《易》之"圣人"不"全归麻木"也(见《周易》卷论《繫词》)。此等皆属高论空谈,故弟本节结语已言之矣。

《老子王弼注》一五《四七章》(中华版第二册451、452页)
     432(3) "帝天即在身,何必叩人门",与"万物皆备於我"为一类,"道在迩而求之远"为另一类。前者似理在我心,不用外求,似主观唯心主义;後者道即在身旁,在近处,与在我心不同。"仁远乎哉",求仁在"复礼",何者为礼,则非如良知之可求备於我心,则尚非主观唯心。求道必反之於心,或就自得言之欤?道散见於万物,倘只有感性认识则不能见道,必到达理性认识始见道,则当反求诸心,是否如此,请酌。"理在方过",此理指创作思维,与理学家之理不同,又当别论。
     【钱批】尊言甚晰,然肝胆胡越之说。弟则另明胡越肝胆之说。"迩"虽不在身上,至少在身边,故禅语亦喻曰"春在枝头已十分",而不曰"春在心头已十分",正如"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弟之本意祗明人生经证即与神秘宗相契近者耳。"主观唯心"、"客观唯心"等名词,极不科学,留与时贤咬嚼津津可也。

《老子王弼注》一六《五六章》(中华版第二册458页)
     437 "白尝学佛,乃未闻……所谓'权应',何欤?"上文言无言,此处向白提问,是不满于白而赞同言无言。然不论言理与抒情,哲人总可以多方譬说以言理,诗人总可以假形象以抒情。我人是否当赞同白氏而反对至言无言之说欤?
     【钱批】此节承435之驳白来。白知佛之"言下忘言一时了",而不知道之亦持此术,所谓知二五而不知一十。弟之以矛攻盾以此。

《老子王弼注》一九《七八章》(中华版第二册465页)
     441 道不可言,道常无为,此道家之言。以今人言之,绝对真理虽无穷尽,而相对真理是可言的,不仅可言而与日俱进。相对真理是有为,其有为亦与日俱进。道家之说,是否在此作一总的指明。
     【钱批】此似"哲学概论"作法,非弟思存也。

《列子张湛注》三《黄帝》(中华版第二册479页)
     453 列子御风,庄列苏三家所说似三种而非一:庄云:"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注:"非风则不得以行,斯必有待也,唯无所不乘者为无待耳。"比无所不乘者低一等。注称"得风仙之道"。列称:"心凝神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注:"神凝形废,无待於外。"庄以列御寇为有待,而列以为无待;庄注以列为得风仙之道,而列以彼超於得风仙之道。苏称:"子独不见夫众人乎?贫者……为履……屐,富者……为辐……服,因物之自然以致千里,此与吾初无異也,而何谓不同乎?苟非其理,……(见稿)"苏认为列子御风同乎穿鞋步行乘车行远。而庄则以列得风仙之道可以飞行,不同乎步行及乘车,步行乘车之理不同乎御风之理。如苏说,苟非其理则折趾毁体,以步行乘车之理说御风,即以常人之理看风仙,则被风刮到云霄而入坎井非死亡不止。此苏之所谓理不可通於庄之风仙之理者一。列书中则已由有待而入於无待,"形奚所倚,足奚所履",不必有所倚所履而无不逍遥,则已超风仙而入至人之域,已非风仙之理所能限,而苏方以之同於穿履乘车之理,此苏说不同於列者二。苏混常人之理与风仙之理与至人之理而同之,此其说或不可通欤?常人之理唯物的,风仙之理与至人之理,唯心的,是混唯物与唯心而一之矣。
     【钱批】此又公之精思妙解,已又增入"周君振甫曰"一节,未识当否,请酌之。

同上(中华版第二册481页)
     455(2) 称佛典攘窃中土书为夜郎自大,但上文称"禅典都从子书翻出",谓"语皆无病",不知何故?
     【钱批】弟所谓"语尚无病"乃指李翱及宋祁笔记,谓佛书与庄列合,非谓"盗窃"。本文似尚明白。

同上(中华版第二册482、483页)
     456(1) 不能易耳目之用,以体合于心,道家讲的似可解释。修辞之通感,极为深刻。但此二者似与佛说"无目而见,无耳而听"有所不同,是否当分别言之?
     【钱批】观《楞严》此卷全文,即知"无目"、"无耳"即"非[不以]目"、"非[不以]耳"。故实与列子无别,故曰"六根互用"。

同上(中华版第二册484页)
     457 "入水不溺,入火不热"云云,是否同于佛法之神通,应否点明其虚妄。
     【钱批】似可不必,如谈孙行者之神通,不必斤斤随其後而斥为妄说。公以为然否?

《焦氏易林》二《乾》(中华版第二册540页)
     507 正文末行:"胡人之言,即外国语","外国"是否可作"外族"?下文“外国”同。509(1)行5之"外国異族",是否可作"外族"?
     【钱批】此中"春秋"微意,似无甚干係。"外文"乃"外国文"("外国文学研究所"),不曰"外族文"也。况此处之"胡"指西域天竺为主乎。

《楚辞洪兴祖补注》二《离骚》(中华版第二册585页)
     553倒3 "寅为阳正,故男始生而立於寅,庚为阴正,故女始生而立於庚",此以庚与寅分属男女。而下文又言己"生得阴阳之正中",则庚寅又不分属男女,而指己一人言矣。倘庚属女,则男何以兼庚乎?巳为子,下推十月为寅,故男起巳至寅而生,即十月而生,但男生下来不一定在寅日寅时,"故男年始寅"不知何解?岂男生下来非寅月寅时,而推命时即据这一年之寅月寅时计算乎?女年始申亦同。
     【钱批】此意极精审。然弟意非欲释命,祗欲证汉人已有推命。故不增改,何如?

同上(中华版第二册598页)
     570 "惟兹佩之可贵兮","则椒兰又列乎众芳"。按其文言"何琼佩之偃骞兮","兹佩"紧承"琼佩",则指玉而非兰椒。是兰椒不芳以後,已不服佩,不再列为众芳矣。
     【钱批】若然,则"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岂指"琼"言乎?《红楼梦》所谓"香玉"者欤!一笑。

《楚辞洪兴祖补注》八《天问》(中华版第二册610-612页)
     584 "未形"、"惟像",未形者天地未成形,"天地未分,溷沌无垠",只有混沌的元气。元气而无边界,则元气尚未成一团,即作为元气说,也未成形。"惟像"者,元气已成为一团,已有边界,已成元气之形,故曰惟像,但还未成为天地,故曰"何以识之"。则形与象意义相同。尊解以像为原料,形为成品,像先於形,所论极有理致,但似非《天问》原意。但此意不谬,则尊论是否先阐说原文之意,再发挥尊论像先於形之说何如?
     【钱批】"元气之形"虽非天地之"形",其属"形"也则同。弟说正谓"形"与"象"意义既同,则洪补注引淮南"惟象无形"语不可解,故为疏通耳。

《楚辞洪兴祖补注》八《天问》(中华版第二册607-612页)
     《天问》是不是只是獭祭搜神点鬼,所提各问并无意义,还请高明考虑。"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以西伯之尊,何以能识望于徒隶之中,这个问题是不是提出一个如何从贱人中识拔人才的问题?"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补:"何所戒慎而致天命之集?"注:"既受天命,又何为使異姓代之乎?"这里提出天命问题,天命的得与失何由,这在当时也是一个重要问题。倘说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则"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郧女穿闾社以淫而生贤子。"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何以杀君自为而得忠名?则几乎有太史公怀疑天道之意,所见当已超过"唯德是辅"矣。"何圣人之一德,卒其異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圣人一德,所以结果不同,以致或被醢或佯狂。这也有伯夷传意。
     【钱批】遵命删去数语。然有两个先决问题:(1)若无《楚词》他篇,《天问》是否可为咏叹讽诵之篇什?千古爱读《楚词》者,是否"三复"《天问》?(2)此种一连串发问成篇,是否艺术形式上可以成立?然後具体问题,若兄所举各问,即使如注家所说有甚深意义,在全体中佔比例多少?"两枚枣子,如何泡茶?"即使真有深意,是否能达出其意?抑如口吃人格格未吐,而待听者之代言?听者固明矣,言者未为能也。

《太平广记》七八卷二〇〇《杜荀鹤》(中华版第二册707页)
     687末行 "妻怜为枕枕,儿戏作胞抛","胞抛"与"枕枕"不一,是否当作"胞胞"?
     【钱批】当是取音同("胞"即气球),而非字同也。

《太平广记》一四六卷三三〇《崔尚》(中华版第二册785页)
     760 《搜神记》作"客遂屈,乃作色曰",因屈而作色,似较合。《广记》作"客遂屈之,仍作色曰",客既屈胆,似不必"作色",而"仍"字似无所承。又本篇所引各事,作者皆明有鬼,结处要不要点一下,明有鬼之妄。
     【钱批】前者遵尊意,添一句缴呈;後者则此卷考"鬼火"、"鬼"、"鬼索命"等不一而足,而亦屡出以嘲讽,似不必於此地特“不怕鬼的故事”。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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